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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   第 十 九 回

      孽贯已盈两处香闺齐出丑  禅机将发诸般美色尽成空


  未央生临行之际,走去辞别赛昆仑,把家中之事交托与他,求他照管。赛昆仑
道:“托妻寄子的事,不是轻易任的,寄子容易,托妻甚难。劣兄只好替你料理薪
水,不能替你防守闺门。”未央生道:“小弟所托之事单为薪水,不虑闺门。你弟
媳妇是个过来人,比初嫁丈夫的不同。天下中用的男子不过像权老实,他尚且嫌他
不济,要跟小弟终身。料想男子里面没有第二个像小弟的,老兄不必过虑。”赛昆
仑道:“也说得是,只要贤弟信得过劣兄,受托也不妨了。”

  未央生别过赛昆仑,就写封密扎寄别花晨与香云姊妹,又与艳芳绸缪了几夜,
方才起身。不一日,到了故乡,走到铁扉道人门首,敲了半日不开。心上暗喜道,
他门户这等森严,料想没有闲人进去,我就再迟几日回来也不妨了。直敲到晚,方
才有个人影在门缝里视望,未央生晓得是铁扉道人,就叫“岳父开门,小婿回来了
”。铁扉道人听见,忙把门开,接他进去。

  未央生走进中堂,见过了礼,就问起居。先候岳父的台安,后问令爱的清吉。
道人叹道:“老夫身体倒还粗安,只是小女自贤婿去后,就生起病来,睡卧不安,
饮食不进,竟成了忧郁之症,不上一年就身故了。”说罢放声痛哭。未央生道:“
怎么有这等异事?”也就痛哭起来。哭了一阵,又问“灵柩在哪里,如今葬了不曾
?”道人道:“现停在冷屋里,等你回来见一见才好安葬。”未央生就走到冷屋,
伏在灵柩上又从新哭了一场。

  你道这口棺木是那里来的?原来是铁扉道人见女儿跟人逃走,不好说得,一来
怕乡舍取笑,二来怕女婿要人,只得买口棺木回来,封钉好了,只说女儿病故,停
在家中,既可掩人之耳目,又可免女婿之追求。未央生因他平日至诚,没有虚话,
所以并不疑心,反自怨不早回来,以至他忧郁而亡。就请几众高僧,做三日三夜好
事,追荐亡灵,教他早生早化,不要怨恨丈夫贪恋女色,在阴间吃起醋来,做活王
魁的故事。追荐之後,仍以游学为名,别了道人,往京师进发,要学滋补之方。

  不一日,到了京师,安顿行李,就去访问佳人。访着住处,就去登门拜见。谁
想玉香数日前被一个大老官请去,睡了数日不肯放他回来。仙娘回复了未央生,未
央生只得回寓。过了两日,又去拜访,仙娘道:“小女昨日有个话来,说今日靠晚
就到。”未央生听了,就送嫖金三十两,还有几件私礼,待他回来面送。仙娘收了
嫖金,又道:“如今天色尚早,相公若有别事,且去一会再来,若没有别事,就在
这里等。”未央生道:“我专为令爱而来,没有别事。”仙娘道:“这等,到小女
房中坐下,或是看书,或是睡觉。待小女一到就来奉陪。”说罢,就领未央生进房
,吩咐一个小妓教他煎茶服事。又对未央生道:“老妇有俗要去料理,不能相伴。
”遂转身出来。

  未央生想要将养精神,好到夜间干事,就从午刻睡起,直睡到薄暮,方才下床
,取了一本书正在看,只见纱窗外有个标致妇人把他张了一张,就慌忙走开去,却
像要躲避的一般。未央生就问小妓道:“方才张我的人是哪一个?”小妓道:“就
是我家姊姊。”未央生看见那些光景,怕他有拒绝之心,就出来求见。

  玉香起先张了一张,认得是自己丈夫,只说有心来捉他,所以慌了手脚,要同
仙娘商量去路。不想走到仙娘房前,还不曾说话,就望见未央生赶来,只得对仙娘
道:“此人是接不得的,不可使他见我。”就跑入仙娘房里,把门窗坚闭,声也不
则。仙娘不知就里,只想他心上不爱,所以不肯接他。就去对未央生道:“小女又
有信来,就依旧被他留住,不得回来。却怎么处?”未央生道:“令爱回来了。怎
么是这等说?莫非怪我礼物轻微么?”仙娘道:“真是不曾回来,并无他意。”未
央生道:“方才明明在窗外张我,一张就躲避开去。怎么讲这样胡话?就是有些怪
我,也须与我想见一面,再把话辞我,我也是辞得去的。何须这等绝人?”

  顾仙娘只是照前话回覆。未央生道“我刚才见一个妇人躲在你房里去,若果然
不曾回来,待我搜一搜,若搜不着,我嫖也不嫖,礼物也不取,竟自回去。”仙娘
见他说得对针,恐他搜出人又不好意思,只得对他道:“不瞒相公说,来是果然来
了。只是被个作孽的男子一连掏漉了几夜,身子缺安,要将息一两夜,才好留客的
意思。相公既然执意要见,待我叫他出来就是,何须搜得。”未央生道:“这等,
待我亲身去请,省得说我来意不诚,又要推托。”就跟仙娘走到房门前一齐启请。
仙娘道:“我儿,相公要会你,你可出来会一会。”连叫几遍,再不见则声。未央
生也叫一会,不见开门。

  玉香看见势头不好,想起见面之後定要惊官动府。加起刑来,少不得是一死,
不如死在未见之先,还省得一场没趣。就解下束腰的带,系在梁上自尽。后未央生
见门打不开,打开进去,人已吊死了。未央生看见弄出事来,要想脱身,那里有心
看吊死的人是何面貌,遂转身竟走。仙娘见他逼死了人,一把扯住道:“往哪里走
?我和你无冤无仇,为甚么把我养差的人活活逼死?”

  正在校问之时,只见许多嫖客走到,都是些公子,往常嫖过玉香的,连日因人
接去不得见面,闻他回来,大家不约而同都来看他。见被人逼死,大家怒发冲冠,
就吩咐管家一齐动手,把未央生按在地下,用青柴短棍打了上千,只有致命之处不
曾受伤,其余的皮肉没有一处不被他打的乌青烂熟,打过之後,就把铁练练了,锁
在死人旁边。要等地方乡保同来看过,好领户主报官。

  未央生起先要逃走,不看死人。如今被打得损伤,又锁在死人旁边,料想脱不
得身,就把死人面貌头脑仔细一看,就大惊起来,想这面貌与我亡妻无异,难道天
下的面孔竟有这样相同?看了又想,想了又看,越看越像,越想越是。不觉疑心起
来,焉知不是我妻跟人逃走,岳父不好说得,买口棺木骗我也不可知。况且这妇人
若还没有虚心之事,为甚么见我就躲,躲到后面见躲不脱,就寻起自尽来。想到此
处,已有八分明白,又想起妻子顶门里有一灸疤,是不生头发的,我今何不验个仔
细。就把他鸦髻分开,里面一看,恰好有指头大的一块,没有头发,正是他无疑了


  忽见地方乡保一齐拥进房来,查问致死来历。未央生道:“吊死之人是我妻子
,被人拐骗出来,卖与仙娘接客。自己还不晓得,走来嫖他。他虚心不敢见面,所
以悬梁自缢。及致锁在一处,细看面貌方认出来。我这冤枉少不得要到官伸诉,只
求早些到官,就见天日了。”众人盘问仙娘,这个女子是甚么人卖与你的?仙娘不
知就里,说:“他满口胡言,总是支吾的话,我这女子现有一个丫鬟相随,同时明
买的。”众人道:“吊死的人不会说话,可问这丫鬟就明白了。”仙娘起身去叫如
意,谁想寻了半日不见,只说他走了。那里晓得竟躲在仙娘床底下,被众人看见,
一把拖出来。

  原来他也是看见未央生,慌了手脚,同玉香一齐躲入房中,看见玉香吊死,未
央生又打进房来,知道没有好处,所以钻在床下躲避。不想被人看见,拖了出来。
众人指着未央生问道:“这个人你可认得他?”如意心上还要不认,怎奈面上的颜
色,口里的声音竟替他递起认状来。众人知道有些原故再把利害的话恐吓他,他就
把玉香在家与某人通奸,怀孕怕父亲知道置于死地,只得跟了某人与自己一齐逃走
,谁想某人负心,卖他下水的话,细细招了一遍。

  众人知道情节,就劝他两下解交,不必惊官动府。一个逼死自家妻子,料不抵
命;一个明买妇人接客,料非拐带。只是这个使女问原主还要不要,若要,便赎他
回去;不要,还留在这边。未央生到了这个时候,只当是已死之人,连自家身子都
可以不要,巴不得早死一刻也是好的,那里还要他。就对众人道:“论理起来定该
到公堂上去,求官府替我追究一番,消消隐恨才是。但恐被人传拨开去,声名不雅
,不如依列位,隐忍些罢。这个使女既然做过娼妇,也不便带回,由他在这边罢了
。”仙娘见他说出真情料想没有后患,就依众人处分,开了铁锁,追还嫖金,打发
他出去。临去的时节还被那些嫖客骂了多少忘八乌龟才走得脱身。

  未央生回到寓处,棒疮发作起来,叫天叫地,喊个不住。心下想道,我起先只
说别人的妻子该是我睡的,我的妻子断没得与别人睡的,所以终日贪淫,讨尽天下
的便宜。那里晓得报应之理,如此神速。我睡人的妻女,人也睡我的妻子;我睡人
的妻子还是私偷,人睡我的妻子竟是明做;我占人妻子还是做妾,人占我的妻子竟
是为娼。这等看起来,奸淫之事,竟是做不得的。我还记得三年前孤峰长老劝我出
家,我不肯从,他就把奸淫的果报说来劝我,我与他强说奸淫之事未必人人有报。
如今看起来这桩事再没有不报的了。我又说一人之妻妾有限,天下之女色无穷,若
是淫了无限妇人,就把一两个妻妾还债也就本少利多,不叫做吃亏了。如今打算起
来,我生平所睡的妇人不上五六个,我自家妻子既做了娼,所睡的妇人不止几十个
了。天下的利息那里还有重似这桩的?孤峰又说这道理口说无凭,教从肉蒲团上参
悟出来,方见明白。我这几年,肉蒲团上的酸甜苦辣尝得透了,如今受这番打骂凌
辱也无颜归故乡了,此时若不醒悟,更待何时?不如写一封恳切的书寄与赛昆仑,
教他寻一个人家把艳芳打发出去,两个孩子,随他带去也得,留与赛昆抚养也得。
我自家一个竟至括苍山寻见孤峰长老,磕他一百二十个响头,陪了以前的不是,然
后求他指出迷津,引归觉路,何等不妙?

  主意定了,就要写书,怎奈两只手臂都被众人打伤,写不得字。将养了一月,
手臂好了,就要写书,恰好赛昆仑有书寄到,拆开一看,说家中有急事,教他闻信
之日,即便起身,又不说紧急事是那一桩。未央生心上疑惑,不知何事,遂盘问来
人。来人道:“是二娘跟人逃走。”未央生又问:“他跟甚么人逃走?”来人道:
“莫说我家不知,就是府上的丫头伴当也不晓得。只说未走之先,夜夜听见床上有
些响动。及至起来又不见有个人影。一连响了十几夜,那一日清早起来,只见重门
洞开,寻觅二娘,竟不知哪里去了。故此家主一面缉访,一面着小人前来追赶相公
回去。”

  未央生叹道,这个信来又是一番报应了。可见奸淫之债,断断是借不得的。借
了一倍,还了百倍。焉知这两个女儿不是还债的种子,如今也虑不得许多,遂写一
封决绝书,回覆赛昆仑道:

    淫姬私奔,不足为奇。悖而入者亦悖而出,此常理也。故乡之事
    亦复类此。自知罪恶贯盈,有此报。魔障消除之日,即道心发现
    之期,不当返江东,径归西土。所恨者祸胎未灭,犹存二孽于怀
    中,暂累故人,延其喘息,俟我见佛后,当借慧剑除之耳。单复
    不尽。

打发回书去后就欲起身,要把书笥带在身边,做个沙弥服事。后来想了一想,惟恐
狡童在侧,又起淫心,不如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竟叫书笥跟了来人也发他回去。
自己收拾行李,单身独往括苍山去。

  评曰:

    作者本意直到此回乃见。凡看肉蒲团者,别回只看一遍,此回与
    下回能看三四遍者,会看小说之人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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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

TOP Posted: 05-20 16:13 #18樓 引用 | 點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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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第  二  十  回

              布袋皮宽色鬼奸雄齐摄入 旃檀路阔冤家债主任相逢


    却说孤峰和尚自从放过未央生,时时刻刻埋怨道,毕竟是我法力不高,婆心不
切,见了情魔色鬼走过不能收缚,任他流毒于苍生,肆恶于闺阃,乃老僧之罪也。
既不能缚鬼受魔要这皮布袋何用?就拿去挂在大门外面松树梢头,又削一块小板,
写几行细字,钉在松树上道:

        未央生一日不至,皮布袋一日不收;皮布袋一日不烂,老和尚之心一
        日不死。但愿早收皮布袋,免教常坐肉蒲团。

    这件东西却也古怪,自从未央生去那一日在松树上挂起,挂到如今,已是三年
,不但一些不烂,反觉得比未挂之先倒硬挣起来。未央生走到时节,看见松树梢悬
一个皮布袋,又看见树上有一块小板,小板上有两行小字,念了一遍,不觉痛哭起
来。就把这条木板当做孤峰法像,跪在松树旁不知拜了几十拜,然后爬上树去,取
了皮布袋下来,顶在头上,走入佛堂。遇着孤峰打坐,就跪在他面前,不住的磕头
。从入定之初,磕到出定之後,约有三个时辰,岂止磕一百二十个响头而已。

    孤峰走下蒲团,一把搀住道:“贤居士重来赐顾,就见盛情了,为何行此重礼
?快请起来。”未央生道:“弟子愚蒙,悔当初不曾受得教悔,以至肆意胡行,把
种种落地狱之事都做出来。如今,现在的阳报虽然受了,将来的阴报还不曾受,要
求老师父哀怜,收在法座之下,使弟子忏悔前因,归依正果。不知老师父可肯收约
否?”孤峰道:“既然收我皮布袋进来,我岂有不收纳之理。只恐你道念不坚,将
来又有入尘之事。”未央生道:“弟子因悔恨之极,方才猛省回头。如今只当是从
地狱里面逃走出来,那里还敢再去。自然没有反覆的,只求师父收纳。”孤峰道:
“既然如此,收纳你就是。”未央生爬起身来,从新行礼。孤峰就拣个好日,替他
落了头发。未央生告过孤峰,自取法名叫做“顽石”。一来自恨回头不早,有如顽
石;二来感激孤峰善于说法,使三年不点头的顽石依旧点起头来。从此以後,立意
参禅,专心悟道。

    谁想少年出家到底有些不便,随你强制,淫心硬挠欲火。在日间念佛看经自然
混过,睡到半夜,那孽物不知不觉就要磨起人来,不住在被窝中碍手绊脚,捺又捺
他不住,放又放他不倒,只得要想个法子去安顿他。不是借指头救急,就是寻徒弟
解纷,这两桩事是僧家的方便法门。未央生却不如此,他道出家之人,无论奸淫不
奸淫,总要以绝欲为主。这两桩事虽然不犯条款,不丧名节,俱不能绝欲之心,与
奸淫无异。况且手铳即房事之媒,男风乃妇人之渐,对假而思真,由此而及彼,此
必然之势,不可不禁其初。偶然一夜,梦见花晨与香云姊妹到庵拜佛,连玉香、艳
芳也在里面,未央生见了愤恨之极,就叫花晨与香云姊妹帮助他拿入,睡想转眼之
间不见了玉香、艳芳两个,单单剩下四位旧交,就引他入禅房,大家脱了衣服,竟
要做起胜会来。把阳物凑着阴门正要干起,被隔林犬吠忽然惊醒,方才晓得是梦。
那翘然一物,竟在被窝里面东钻一下,西撞一头,要寻旧时的门户。顽石捏了这件
东西,正要想个法子安顿他,又忽然止住道,我生平冤孽之根,皆由于此,他就是
我的对头,如今怎么又放纵他起来。就止了妄念,要安睡一觉。

    谁想翻来复去再睡不着,总为那件孽根在被里打搅。心上想道,有这件作祟之
物带在身边,终久不妙,不如割去了他,杜绝将来之患。况且狗肉这件东西是佛家
最既之物,使他附与身体也不是好事。若不割去,只当是畜类,算不得是人身,就
修到尽头地步,也只好转个人身,怎能成佛作祖?想到此处,不待天明,就在琉璃
上点下火来,取一把切菜的薄刀。一手扭住阳物,一手拿起薄刀,恨命割下。也是
他人身将转,畜运将终,割下的时节竟不觉十分疼痛。

    从此以後,欲心顿绝,善念益坚。住了半年,还是泛泛修行,不曾摩顶受戒。
到半年以後,聚了一二十僧,都是死心受戒,没有转念的人,请孤峰登坛说法。但
凡和尚受戒,先要把生平做过的罪犯逐件自说出来,定了罪案,然后跪在佛前,求
大和尚替他忏悔。若有一件不说出来,就是欺天诳佛,犯了不赦之条,随你苦修一
世也成不得正果。

    众僧请孤峰登坛拜毕,以入门之先后定了次第。大家分坐在两旁,孤峰把受戒
的条规说了一番,就叫众僧各陈罪过,不得隐讳。顽石进门最迟坐在末席。一时轮
未及他,只听得众僧里面也有杀人放火的,也有做贼奸淫的,皆自己陈告出来。后
来轮着一僧,相貌粗笨,坐在顽石上首,也陈告道:“弟子生平不做恶事,只有卖
身与人为仆、奸了主人之女,连他使女都拐出来,卖与青楼为妓这桩罪犯。真是死
有余辜,求师父忏悔。”孤峰道:“你这罪重大,只怕忏悔不来。自古道‘万恶淫
为首’,只消一个淫字也就勾得紧了,怎么做出拐事来?又怎么卖他为娼?你这罪
恶就有几世不得超升,我便替你忏悔,只恐菩萨不准,奈何?”和尚道:“禀告师
父,这事是别人逼我做,不是我自己要做。只因那妇人的丈夫先奸我妻子,又逼我
卖与他,我没有势力,敌他不过,所以逼上梁山,做了这事。其情可原,或者还可
以忏悔。”

    顽石听了,不觉动心,就问老师兄:“你拐他去卖的妇人叫甚么名字?是哪一
家的妻子?那一家的女儿?如今在何处?”和尚道:“他是未央生之妻,铁扉道人
之女,叫做玉香,丫鬟叫做如意,如今在京师接客。”未央生大惊道:“这等说来
,你就是权老实了!”和尚道:“莫非你就是未央生么?”顽石道:“正是。”两
个一齐走下蒲团,各赔个不是,然后对着孤峰共剖原情,各陈罪犯。孤峰大笑道:
“好!冤家也有相会的日子。亏得佛菩萨慈悲,造了这条阔路,使两个冤家行走,
一毫不碍。若在别路上相逢,就开交不得了。你两个罪犯原是忏悔不得,亏那两位
夫人替丈夫还债,使你们的罪犯轻了许多。不然莫说修行一世,就修行十世也脱不
得轮徊,免不得劫数。我如今替你忏悔,求佛菩萨大舍慈悲看那两个妻子面上,宽
待你们一分。”就叫两人跪在佛前,自己念起经来,替他两忏悔。

    忏悔之後,顽石又问道:“请问师父,奸淫之人既有妻子女儿,妻子还过了债
,那怀抱中的幼女,也可以赦得他过,后来不还债么?”孤峰摇头道:“赦不过,
赦不过。奸淫的人,除非不生女儿就罢,若生下女儿就是还债的种子。那里赦得他
过。”未央生道:“不瞒师父说,弟子现有两个债种,将来定是不赦得了。弟子要
别师父回去,用慧剑除了孽根,只当生来时节一盆水淹死了,不曾领起来的一般。
”孤峰合掌念一声“阿弥陀佛”道:“如此恶言,不该出于你口,入于我耳。那里
有受过法戒的和尚还想杀人的道理?”顽石道:“既不可杀,当用何法以处之?”
孤峰道:“那两个孩子不是你的孩儿,是天公见你作恶不过,特送与你还债。古语
说得好‘一善能解百恶’,你只是一心向善,没有转移,或者天公回心,替你收去
,也不可知。何须用甚么慧剑?”顽石点头道:“是。”遂一心向善奉佛。

    又过了半年,正在禅堂与孤峰讲话,忽见有个大汉闯进门来。顽石一看,见是
赛昆仑。先参佛像,然后拜孤峰。顽石对孤峰道:“这人就是弟子的盟兄,叫做赛
昆仑。是当今第一个侠士。”孤峰道:“莫非就是穿窬豪杰、生平有五不偷的人么
?”顽石道:“然也。”孤峰道:“这等,是一尊贼菩萨了。贫僧何人,敢受得菩
萨的拜?”就要跪下答拜。赛昆仑忙扯住道:“弟子今日到此,一来为访故人,二
来为参活佛。师父若不受拜,是绝人向善之路,坚人作恶之心。可见天下人该做暗
贼,不该做明贼;该做衣冠之贼,不该做穿窬之贼了。”孤峰道:“这等说,贫僧
不敢回礼了。”赛昆仑又与顽石行礼,然后分宾主坐下,对孤峰叙了寒温,就立起
身,要与顽石到后面去说话。顽石道:“小弟以前的事都与师父说过,家中有甚么
隐情不妨面讲。”赛昆仑听了,依旧坐下道:“劣兄谋事不忠,不但不可托妻,亦
且不堪寄子。今日相会甚觉无颜。”顽石道:“这等说来,想是家中的孽障有甚么
原故了。”赛昆仑道:“你两位令爱,又无疾病,好好睡在床上,就一齐死了。临
死之夜,两个乳母都梦见有人叫唤,说他家的账目都已算清,用你们不着,跟我回
去罢。及至醒来,把孩子一摸就没用了。这事着实古怪。”顽石听了大喜,就怕自
己惧怕女儿还债,师父教我一心向善,天公自然回心替你收去的话述了一遍。如今
孽障消除,乃大幸之事,老兄怎么说起负托的话来。

    赛昆仑闻言不觉毛骨竦然。听了一会,又道:“还有一个喜信报你。那淫妇艳
芳背你逃走,其实可恨。小弟终日缉访不着。谁想被一个和尚拐去,藏在地窖中,
被我无心看见,替你除了。”孤峰道:“他藏在地窖中可谓极稳的了,你怎么能看
见?”赛昆仑道:“那个和尚常在三叉路口惯做谋财害命的事,我打听他有无数银
子藏在地窖中。那一夜去偷他,睡想他睡在床上与妇人说话。我就躲在旁边细听,
只见妇人道:‘我当初的原夫叫做权老实,虽然粗笨,倒是一马一鞍,没有别个妇
人分宠。谁想赛昆仑替未央生做事,把我奸骗上手,强娶过去。他丢了自家妻子终
日去走邪路,教我独守空房。弄到精力衰微,应付不来,又到远处去躲避差徭,不
管家人的死活。这样的薄悻男子,我为甚么跟他?’弟子听了,知是艳芳,不觉大
怒,拔出利剑掀起帐子,把两个杀了。然后点起火来,搜寻财物,约有二千多金都
被弟子取来,任意挥霍,济了无数的穷人。请问师父,这两个男女该杀不该杀?这
一注钱财该取不该取?”

    孤峰道:“杀也该杀,取也该取,只是不该是居士杀,不该是居士取,恐天理
王法上还有些说不过去,只怕阴阳二报定有所不免。”赛昆仑道:“人情痛快即是
天理昭张,有何说不去?”我做一世贼,不曾弄出事来,难道为这项银子就犯了王
法不成?”孤峰道:“居士不要这等说,天理王法两件事都是一丝不漏的。没有一
个不报,只是迟速之分。报的速的倒还轻些,报的迟的,忽然发作起来就当不起了
。那和尚既犯了奸淫,那妇人既犯了私奔,天公自然会诛殛他,难道少了雷神霹雳
,定要假手于人去杀他不成?就作要假手于人,天下人个个有手,为甚么不去假他
,单要借重你一个?难道只有你这手是杀得人死的不成?大权不可假人,太阿不容
旁落,杀人的大事,天公能主持,使有罪之人依旧被有罪之人所杀,岂有付之不问
之理。所以将来的阴报定不能免,或者比杀良善之人不同,最略轻些也不可知。居
士这桩事业既然做了一生,料想你的大名是没有一个衙门不知,没有一个官府不晓
得了。你偷来的银子虽然济了穷人,别人不信,只说你藏在家中,少不得有个寻着
你的日子。你往常所得的财物若果然藏在家中,还好送去买命,只怕济穷人的银子
一时追不转来,就有性命之忧了。所以将来的阳报定不能免,只怕发作的迟,比初
犯罪孽略重大些也不可知。”

    赛昆仑平日原是些狼器的人,只因性子不好,人人惧怕他,所以善言不入于耳
。如今听了这番正论,就不觉动了悔过之心,不消强逼,他竟有个反邪归正的意思
。就对孤峰道:“弟子所做的事,原不是正人君子所为。只因世上有钱的人自家不
肯挥霍,所以要去取些出来,替他做几件好事,只想为人,竟不想着自己。照师父
说来,弟子作恶多端,阴阳二报都是不免的了。但如今从此回头,可还忏悔的去么
?”孤峰指着顽石道:“他之作孽比彼还重得多。只因一心向善,就感动了天心,
把还债的女儿都替他收他回去,这是你亲耳听见的话,不是贫僧附会出来的。即此
一推,忏悔得去忏悔不去就知道了。”

    顽石见他有向善之心,不胜之喜,就把自己三年前不受师父教训,肆意妄行,
后来报应句句合着他所言,不可不以小弟为鉴。塞昆仑定了主意,就拜孤峰为师,
削了头发,立志苦修二十年,成了正果。与孤峰、顽石一同坐化。

    可见世上的人皆可作佛,只因被“财、色”二字缚住,不能跳脱迷津,超登彼
岸。是以天堂之上,地广人稀;地狱之中,人稠地窄。上天大帝,清闻不过;阎罗
天子,料理不来。总是开天辟地的圣人多事,不该生女子、设钱财,把人限到这地
步。如今把这两句《四书》定他罪案,道:

    始作俑者,其为圣人乎?

    评曰:

        开首处是感激圣人,收场处又埋怨圣人,使圣人欢喜不得,烦恼
        不得,真玩世之书也。仍以《四书》二句为圣人解嘲曰:知我者
        其为肉蒲团乎?罪我者其为肉蒲团乎?


【《肉蒲团》卷之四  终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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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罗的海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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