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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6月,村治安主任老徐打来电话,说老方回来了,他已经订好了晚餐。当晚,我们村的村干部们齐聚街上最好的饭馆里陪他吃饭。几年不见,老方升职了,人也发福了。他端着酒杯接受敬酒,很斯文,似乎是怕酒弄脏了身上的名牌西装。
近几年,镇领导要求各个村干部收集从村里走出去的“能人”名单,然后逐个去联系。在省城当官,有一定的实权的老方就是“能人”之一。镇领导的意思很明确,是希望这些在外从政、从商的“能人”可以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,给村里捐款、拨款,或带头发展一些产业,带动村民们致富。
我们村里除了盛产大米、木材、竹子之外,没有其他产业,所以一直很落后。我曾在上级政府的组织下,去外地参观过一些发展得特别好的示范村。回来后就想学习人家的成功经验,发展本村的农旅休闲产业。为此,我和其他村干部一起做了调研工作——我们村地理位置好,距市区只有40多公里,沿着县级公路穿过村子,可以抵达周围四五个乡镇,可谓是四通八达。而且村里有些自然资源尚未开发,一座高山常常吸引城里人来爬,附近还有水池可以供游人垂钓,如果建些民宿和农家乐,应该有市场。
这个想法很好,但大部分政商“能人”在获悉这个意图后,都显得有些举棋不定:一方面,他们多少都有些乡土情结,想为家乡做点贡献;另一方面,他们又担心自己捐的或拨的款项落不到实处。
在众多“能人”当中,老方是比较热心的,他在电话里多次督促我早点把申请材料弄好。后来我才明白,那时的老方快退居二线了,他也想趁退休之前给村里做一些实事,毕竟他是从这里走出去的,还有一些亲戚一直生活在村里。
眼前的桌子上,摆了一盘盘烧得喷香的土鸡土鹅,还有一盆特别好吃的红烧野鱼。这尾野鱼产自长江,市场上很难买到——从这道菜,就可以看出我们对老方的敬重了。在一片奉承声中,老方吃得很开心,他对我说:“支书,你把项目材料弄好,我带回去。我尽我的能力帮一帮你们,毕竟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,对这里充满了感情。”
老徐连忙接话,说早就弄好了,说完,掏出一叠厚厚的项目材料递了过去。
此时的老方已经喝得满脸通红,他接过那叠材料塞进包里,嚷道:“咱丑话说在前,我尽我的能力帮你们。万一帮不上,也不要怪我。”
次日,我和同事开车载老方在村里四处转悠。老方离开村子40多年了,以前村里到处都是猪粪鸡粪,生活垃圾堆在屋前屋后,臭味熏天。村中一条泥巴路坑坑洼洼,雨天脏水四溅,晴天尘土飞扬。现在生活垃圾有专人负责处理,宽阔的水泥路直通村民的家门口。老方感叹着村里的变化,但我们心里知道,这其中还有很多不能与外人道的东西。
那些漂亮房子都是在外面混得有头有脸的人修的,大部分村民的房子都旧了,有些房子甚至是八九十年代修的,已经老掉牙了。前一阵子开展新农村建设,村干部遵照指示,把村里的那些废弃的土房全都夷为平地。为了应付检查,又把那些显得破旧的房子粉刷了一遍。如此拆的拆,刷的刷,虽然本质变化不大,但看起来确实比以前整洁多了。
我们沿途所见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,根本看不到年轻人的影子——他们都进城务工了。与热闹的城市相比,村里显得既空荡又冷清。老方怀旧,特意要求去参观他的母校,包括一所村小和附近的一所中学。如今已经没有孩子选择在那里读书了,两所废弃的学校里长满了野草。
“没料到衰败成了这样。”老方感触地说。
我正准备回话,一辆车朝这边开了过来。车停下,镇里的计生办干部老禾带头跳了下来。他40多岁,初中刚毕业就进了镇计生办。他下车后,忙走上前给老方敬烟、握手。
寒暄过后,老方开玩笑地“教训”他:“村里都没什么人了,还有很多30多岁娶不到老婆的光棍,你们还来收罚款?”
老禾嬉皮笑脸地说:“其实我也不愿意干这种得罪人的苦差。”
大家表面都笑了,但心里都明白。在三胎政策还没有放开之前,村里的超生现象已经很少了,但镇计生办的老禾抓到一个就罚一个,不会轻易放过。因为对超生户的住址不熟,他们就要各村的妇女主任带路。妇女主任不愿意得罪人,只好躲在车里告诉他们大概的位置。有钱的罚几万,没钱的罚几千,遇到有人说情,就视情况而定。而那些罚款,大部分都被当作年终奖金,落进了老禾他们的腰包。
目睹老禾一行人离开后,老方痛心疾首地摇摇头:“我以前参观过浙江、山东的一些示范村,他们的新农村建设比我们这里好多了,一些村民每年的纯收入在几万元以上。没料到我们这里一点变化都没有,计生办干部还为了一己私欲,把自己当成土皇帝。”
2
老方走后不久,我就邀请本村的党员、德高望重的老人来村委办公室开会。我先播放了一些示范村的纪录片给大家看,然后提出“吃旅游饭”的想法——我们可以发展登山、垂钓等休闲旅游项目,利用村里已有的房舍、院落改建一批民宿,鼓励村民开农家乐,提供配套服务。
老徐是下届村支书的候选人之一,他对工作比较热心:“我们是以村部的名义弄,还是组织村民们各自经营?”
我说要以村部的名义弄,因为起初的宣传、策划活动都需要村干部深度参与。毕竟村里住的大都是老人孩子,有文化、有能力的人都离开了。老徐又说,如果要以村部的名义弄,就要成立一个集体公司,采取“公司加农户”的方式,沿海的一些村庄就是这样做的,“如果成立公司,谁来当这个头?村干部不能身兼数职吧。”
我说可以从村干部中抽调出一人专门负责这件事,比如小杨,就可以担任这家公司的头儿。这时,村干部小利提出了反对意见,他觉得这个项目不可行,主要理由是“项目的选址不对”,说来说去,他认为民宿应该修在他家附近。
大家都知道,这个项目一旦实施,住在山脚下的村民肯定先受益,而小利家不在这个范围之中。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,但我还是认为他有私心,就采取了举手表决的方式。果然,大部分人都选择把民宿建在山脚下,小利只好翻了翻白眼。
这时,一位群众站出来说了直话:“你们的想法是好的。但我们担心的是,你们借这个项目在外面筹款,但筹来的款并没有投入到项目建设中,而是流进你们的腰包。”
其他群众哈哈大笑,我满脸通红地解释:“大家放心,我们不会乱用。”
老徐也赶紧说,如果项目通过、资金到位,我们会邀请村里的长辈、党员组成一个委员会来管账:“我们就是想做一个示范项目,让大家享受到政策的好处,然后再争取其他捐款或拨款。”
众人听了老徐的话,都露出了狐疑的眼神。
散会后,我督促小利写会议记录(这是上级的硬性规定)。可小利不愿意干,想把这活儿推给老实巴交的小杨。就在这时,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,是镇里防汛办的领导打来的,要我们派人去大堤上防汛。
我们村靠近长江,每年6至7月的汛期就要格外注意。1998年,这里曾被洪水淹成一片泽国,很多村民颗粒无收。当时的新闻报道说,社会各界捐了很多救灾物资给我们,有大米、面粉、食用油、农药化肥等。但真正分到村民们手里的物资却很少,据说是被一些镇干部和村干部私吞了。
因为这些害群之马,群众心生不满,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。渐渐地,一些村民认为防汛就是干部们的事,有的甚至公开表示不去:“即使决堤,革职也不会轮到我。”
小利一听要组织防汛,连忙坐在桌边,装模作样地写起了会议纪录,我只好带小杨赶去大堤。到了地方一看,驻守大堤的果真都是干部,几乎没有村民的影子。
3
本村共有6名村干部,其中4个念了初中,我念了高中,小杨学历最高,念了大专。小杨大专毕业后先在城里工作,后来混得不怎样就回到了村里。虽然他做事热心,但性格孤傲,处世不圆滑,自然不讨人喜欢。又或许是觉得当村干部薪水太少,没什么前途,他一直有点郁郁寡欢。
防汛期间,大家吃睡都在大堤上,一天晚上,小杨睡不着,就和我拉开了话闸。他说:“其实你的想法很好,但弄不好又要被群众骂。凭我们几个人想把项目做起来,恐怕难度不是一般的大。”
我当然知道带领村民致富没那么容易,这件事受到了多方面的掣肘。
小杨向我大倒苦水:“群众常在背后骂我们雁过拔毛,但我们贪了什么?一年忙到头,不是防汛就是防火,不是组织生产就是忙着各种检查。上面领导说的话,我们乖乖照办,工作没做好就被训斥。我们就是钻风箱的老鼠,两头受气。”
其实我们被领导训斥的情况比较少,但被村民辱骂倒是常有的事。这并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,而是在一些村民眼里,这届干部和往届村干部都是“干部”,两者之间没有区别。
在1990年到2008年这段时间里,我们村经历了一段非常混乱的时期。当时的村干部不仅混吃混喝,还胡作非为。有的虚构退耕还林的亩数,拿着村民的身份证去冒领农田补贴款或退耕还林补贴款;有的捏造一些无人照顾老人的假故事,拿着假材料跑到民政局要钱,然后收入自己囊中;有的任意处置村集体的财产,私下变卖村里的土地、房产、竹山、树林;还有的勾结黑恶势力,纵容他们在村里聚赌、向村民们胡乱收费……
如此敛财,一些腐败分子发了财。当时的村支书在老家盖了一套房,在县城买了一套房,还在外面养了女人。这些行为引发了公愤,从2004年开始,我们村的村民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上访,最后犯事的村干部一律被撤职,但他们贪污的钱财一概没有追究——事实上也无法追究,到2010年我上任时,村里的财务账本已经被往届的村干部们烧得精光。
我安慰小杨,说村民们对村干部有成见,是那些腐败分子造成的。我们不是他们,现在也不是过去,如今不论是村容村貌还是治安,都比以前好多了。就说那些在村里组织聚众赌博的黑道人物,现在大部分都进了监狱,很多群众拍手称快。“只要我们认真工作,今后我们的村庄会越变越好”。
小杨听后,便不再抱怨了:“我有个同学以前在省城做策划,要不我邀请他来我们村做一个初步策划。至于费用,我和他商量下,你看如何?”
我点点头,同意了。
不久,小杨的同学小海赶来了,我和驻村干部陪他在村里逛了一圈。
小海说,如果现在我们请策划团队来运营项目,费用贵,我们根本请不起:“在山东、浙江那些经济发达的地方,村干部之所以敢于请策划团队运营,是因为背后有当地政府和私人资本的支持。旅游产业一旦发展起来了,不但群众受益,连当地政府都受益。为啥?可以收税,可以高价出售土地,官员也有政绩……”
小海看了一圈之后,认为我们村想发展旅游业,条件不算太好,主要是景点少,就一座高山,“看能不能挖掘一些别的因素”。
我试探着说,我们这里过年时会表演地方戏,这个已经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了。小海顿时起了兴趣。次日,我们请来一群村民现场表演,虽然方言很浓,模样有些滑稽,但小海还是看得很认真,之后他对我说:“行,有这个还是增色不少。”
见其他村干部露出狐疑的神色,小海拿出了一份他几年前做的策划案例。一开始,那个村子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渔村,村屋面对是一望无垠的大海,几乎每家每户都靠出海捕鱼为生。自从发展了旅游业,他们的滨海民宿人气颇高,还办起了特色十足的农家乐,从城市来度假的游客络绎不绝。
最后我们达成了共识,除了民宿、竹制品手工艺作坊、钓鱼池等娱乐设施外,再修建一个戏曲表演中心。前期建设以“村委引导+村民自愿”为主。
这时,驻村干部笑眯眯地问:“改建民宿、钓鱼池都需要钱,村民们是否愿意掏钱呢?”
我明白他的意思。现在看不到效益,要村民们掏钱估计不太可能,但光靠上面的拨款,恐怕有点难。我只好打电话给老方,他答应给我们村拨20万元运作项目。
一听只有20万,小海打起了退堂鼓,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:“这样吧,我利用业余时间帮你免费完成这个策划案。如果今后再运作,我请人帮你设计施工图纸,到时候设计费用你出。”
不久,小海返回了省城,我带着村干部继续征集村民们的意见,不在家的,就电话联系。到了2018年年底,意见收集工作基本结束,80%的村民不愿意掏钱,10%的村民愿意承担改建费用,还有10%的村民处于观望状态。
因为没钱,我们只能先改建10家左右的农舍,戏曲表演中心暂时不能修。
4
2019年1月,小海给我发来一份完整的项目投资计划。我先拿给驻村干部看,他没有任何意见,不过他提醒我说,项目运作起来会牵涉到房屋改建等手续问题,为了慎重起见,应该去找镇领导汇报。
一位镇领导翻着我送去的材料,像打量外星人一样看着我:“真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。如果你去竞选人大代表,我肯定投你一票。”
见我不明白他的意思,他又把我拉到一边说:“你知道吗?我们镇现在欠了很多外债,镇长等主要领导每年都要到外面拉资金回来。你在外面拉资金回来建设村庄,我举双手赞成,但这笔资金回来后,镇里肯定要截留一部分还债。”
我一听就急了,嚷道:“本来就只有20万,镇里如果截留一部分,还剩个毛?”
他冲着我苦笑,表示爱莫能助。
这位领导的话倒是提醒了我,回村后,我和其他村干部立即商议债务问题。过去我们村拖欠的外债,村干部们已经想办法慢慢还掉了一部分,剩下有凭证的、我们认可的外债还有17万。我主张想办法还清债务,不让后面的干部背上这个沉重的包袱做事,但村委办公经费全靠政府财政拨款,村里没有其他收入,确实无能为力。
小杨说:“新官不理旧事,要钱的话叫他们找往届村干部要。”
话音刚落,马上就有人站出来反驳:“这怎么可能?那些债主不好忽悠,如果他们闹起来怎么办?”
后来小杨出了一个主意:如果有债主找上门来,就以村集体的树木或者鱼池作为抵押。事已至此,大家只好表示同意。
2019年10月,老方打来电话,说20万已经拨下来了。我马上跑到镇里查,果然资金已经到账。我很高兴,如果项目通过,我们就可以到镇政府领钱,早日开工建设了。
可等我回到村委办公室,一进去就傻眼了——里面坐满了人,足有十几个。有的翘着二郎腿,有的在抽烟,有的在翻看村里的宣传资料。两位村干部端茶倒水侍候他们,还一直陪笑脸。
见我进来,老徐朝我丢了个眼色,示意我赶紧溜。但已经来不及了,那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起身,纷纷跟我打招呼。我这才认出来,他们都是村里的债主,有两位还是银行的工作人员,他们八成是知道了拨款已经到账的事了。
我无法脱身,只好给他们敬烟,笑着招呼。众人重新落座后,开始七嘴八舌地道出来意——要钱。有些债主在我面前哭穷,说近年光景如何不好;有些债主拿出一叠发黄的单据,说上任村干部以村委员会的名义找他们借钱,许以高息,这些单据就是高利息的凭证。
一位银行的工作人员说:“临近年终,资金需要回笼,支书您还是要先还给我们。”
一位妇女赶紧跟着说:“先给我,村里欠我5万块钱,利息我也不要了。”
老徐把我拉到一边,说有些人是来讨要以前的工程款的。往届村干部以修路为由找村民们收钱,但路并没有修好,反而拖欠了工程款。据私下调查,这些要工程款的人跟往届村支书有着扯不清的联系。以前的财务账本又被烧掉了,到底欠了他们多少钱,我们根本不知道。
债主们见我迟迟不表态,就把我和老徐围在中央,逼我们去镇经管站领钱还债。这时,小杨提出以村集体的树木或者鱼池作为抵押,他们却不肯:“现在砍伐树木需要办理手续,而且很难办下来。村里的鱼池,根本没有什么收益。”
一群人吵吵闹闹,大有讨不到钱誓不罢休的架势。我急了,挥手示意大家安静:“首先需要说明,村里拖欠的外债我们认可,但不认可高得离谱的利息。如果你们要高利息,就去找以前的村干部,这是他们经手办的。还有,村里拖欠的工程款暂时还不了,因为这是一笔糊涂账。”
话还没有说完,那些讨要工程款的人就急了,他们气汹汹地冲到我跟前咆哮:“怎么是一笔糊涂账?当时村支书和我们说好了,路修好了结清余款。”
老徐说,那路根本就没修好,现在的路还是我们上任之后重修的。那伙人继续咆哮:“当时没有修好,是因为有人暗中阻扰!”
从1993年到2008年,我们村里的路就没有真正修好过。往届村干部以修路为由,多次找民政或其他单位要钱,但筹来的资金大部分去向不明,还惹得一些工程方经常上门讨债。到现在,仅这伙人张口就要30多万,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。这也不难理解,在很多人眼里,国家的财政拨款或某单位拨下来的救济款就是唐僧肉,不吃白不吃。
最后,老徐干脆撕破了脸,说我们管不了那么多。讨要工程款的人急了,嚷着说要打官司。
“打官司也不怕。”老徐说。
见我们态度坚决,讨债的人更急了,不是哭就是闹,缠着我们不肯走。我只好耐心解释,说20万的拨款是项目启动资金,村干部想用这笔钱改建一批民宿,带领村民们过上富裕的日子。
“村里以前欠下的钱,我们会慢慢还掉,但那些高利息和糊涂账,我们实在无能为力。”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的,但债主们根本不听。
“利息你不认可,你当什么村干部?”
“你这不是玩我们吗?有钱不还,还嚷着搞什么项目,鬼知道你们这个项目挣不挣钱。我们要不到钱,就准备上访。”
小杨性子直,当场和他们对骂起来:“你们去上访啊,闹到省政府吧,大不了我们不干了。你以为当村干部有多大的油水?还天天受这窝囊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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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初我们找老方拉资金是想办实事,没料到会节外生枝。自那20万到账后,每周一到周五,债主们准时来村委办公室要钱,他们天天吵,弄得我们都没办法工作了。还有些债主私下给我打电话,提出我先还他的钱,可以给我5%的回扣,令我哭笑不得。
2019年年底,债主们准备越级上访。驻村干部获悉这一消息,连忙给我打电话:“年底都忙着评选先进,这时候让他们闹起来,你不怕影响自身前途吗?”
我在村里干了快10年,就要退休了,如果这时候他们闹起来,影响确实不好。挂断电话,我感到迷茫困惑。当初群众投票选我当村支书时,我很感动,因此一直按照党的政策工作,也想替基层群众做实事。但真正牵涉到自身利益和群众利益时,我才发现自己很软弱,不知道该如何选择。
如果坚持用资金发展产业,这帮人肯定会越级上访,我们村的项目八成要黄,弄不好还会影响我今后的去向和镇里主要领导的前途;如果拿出20万还债,我如何跟老方交代?今后再找“能人”筹款搞建设,恐怕就成了笑话。
我们这个落后的小山村,难道永远也掀不起一点浪花了?
到了2020年初,驻村干部偷偷告诉我,镇里的主要领导对我的工作很放心,尤其是对我拉资金回村发展产业相当满意。
领导的意思也很明确,凭这点钱想发展农旅休闲产业是天方夜谭,他们要求我先做好债主们的思想工作,再还少部分的钱给他们,“比如欠5万的,就还掉5千;欠10万的,还掉1万。至于那些要息钱和工程款的,每人发2000块,打消他们越级上访的念头”。
我只好召集村干部们开会,其实不用讨论,大家都心知肚明,镇领导已经用一种很含蓄的方式否掉了我们的项目。小杨表现得有些失望,小利则是幸灾乐祸,我和驻村干部只好遵照领导的意思求爹爹告奶奶,让那些债主放弃去市里闹事的想法。
于是,老方拨下来的那20万,在还掉了村里的一部分债务后,剩余的钱有些用于村公路扩建和农田改造,有些作为村办公经费花掉了,还有一些就躺在了镇政府的账户上。
2020年10月换届选举,老徐当上了村支书,小杨取代了老徐原来治安主任的位置,小利忿忿不平,但无可奈何。而我则进了镇上的一家闲职单位,准备退休。
那位驻村干部在退休之前,偷偷告诉了我一个秘密:其实,镇领导根本不支持我们村的那个项目,他们之所以一开始不讲明,是想拿拨款还掉镇里的一部分债务。
于是,老方拨的20万元一到账,就有人就放风出来。随后,那帮债主来村委会闹事,背后究竟是谁怂恿的,就不得而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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